爸爸两个月没下床,除非某个哥哥把他抱下来。他在一个瓶子里撒尿,灌肠还在继续。即使确定了他没有生命危险,我们也不知道他以后能否生活自理。我们只能等待,很快便感受到似乎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等待——等着喂他吃饭,等着给他换绷带,等着看我们的父亲能恢复成什么样。
很难想象像爸爸一样骄傲、坚强、健壮的人受到永久损伤。我想知道,假如以后一直靠母亲给他切食物,他会如何适应;假如连锤子都拿不了,他是否还能开心地生活。失去的太多了。
但在悲伤的同时,我也感受到希望。爸爸一直是强势的人——一个自以为洞悉一切问题的真相,对别人说什么毫无兴趣的人。总是我们听他说话,从来没有相反的情况;要是他不说话,就要求大家保持沉默。
爆炸将他从演讲者变成了观察者。因为持续疼痛,再加上喉咙被烧伤,说话对他来说异常困难,所以他只用眼睛看,用耳朵听。他躺在那里,紧闭嘴巴,睁大双眼,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,一天又一天。
在几个星期内,我的父亲——几年前连我的年龄都会猜错五岁以上的父亲——了解了我的课程、我的男朋友以及我的暑期兼职工作。我什么都没告诉他,但他在我们给他换绷带时,听着我和奥黛丽的聊天,记在了心里。
“我想听你多聊聊你上的课,”夏末的一天早晨,他粗声粗气地说,“听上去真有意思。”
感觉是一个全新的开端。
肖恩和埃米莉宣布订婚的消息时,爸爸还在卧床。当时全家人正围坐在餐桌旁吃晚饭,肖恩突然说他想还是和埃米莉结婚算了。除了叉子碰到盘子的声音,周围一片安静。母亲问他是不是认真的。他说不是,他觉得在不得不经历这件事前自己还能找到更好的人。埃米莉就坐在他旁边,脸上挂着一丝苦笑。
那天晚上我没睡,不停地检查门上的插销。过去的影响挥之不去,仿佛随时可以推翻现在的一切,仿佛一眨眼,睁开眼睛时,我又会回到十五岁。
第二天早上肖恩表示,他和埃米莉计划骑马五十英里到布卢明顿湖去。我说我也想去,说出这话让我俩都吃了一惊。想着要和肖恩一起在野外度过那么长时间,我倍感焦虑,但我把焦虑放置一旁。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做。
骑马走五十英里漫长得像是走了五百英里,特别是如果你的身体习惯了坐椅子而不是骑马鞍,感觉更是如此。当我们抵达湖边,肖恩和埃米莉敏捷地下了马,开始扎帐篷;我帮不上什么忙,便解开阿波罗的马鞍,闲坐在一棵卧倒的树上。我看着埃米莉搭起我俩共用的帐篷。她又高又瘦,有一头又长又直的金发,金得近乎银色。
我们生了火,围着篝火唱歌。我们还打了牌。之后我们钻进帐篷。黑暗中我醒着,躺在埃米莉身边,听着蟋蟀的叫声。我正在想该如何打开话匣——该如何告诉她不该嫁给我哥哥——这时她开口了。“我想和你谈谈肖恩,”她说,“我知道他有些问题。”
“他的确有。”我说。
“他是一个有灵性的人,”埃米莉说,“上帝赐予他一项特殊的使命,让他帮助别人。他告诉我他如何帮助了赛迪,又如何帮助了你。”
“他没有帮我。”我想多说几句,向埃米莉解释主教对我说过的话。但那是他的话,不是我的。我无话可说。我走了五十英里来告诉她这番话,却成了哑巴。
“他承受着比别人更多的魔鬼的诱惑,”埃米莉说,“因为他的天赋,因为他是撒旦的威胁。这就是他有问题的原因。因为他的正义。”
她坐了起来。黑暗中我能看见她长长的马尾辫的轮廓。“他说他会伤害我,”她说,“我知道这是因为撒旦。但有时我怕他,我害怕他会做出什么。”
我告诉她,她不应该嫁给一个让她害怕的人,谁都不该这么做,但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毫无说服力。我相信这些话,但我不太理解它们的意思,不能让它们变得鲜活。
我凝视着黑暗,搜寻她的脸庞,试图理解哥哥对她施加的力量。我知道,他曾用那种力量控制过我,现在还残留一些影响。我既没有被他的魔咒掌控,也没有完全摆脱。
“他是个有灵性的人。”她又说了一遍,然后钻进睡袋。我知道谈话结束了。
秋季学期开学的前几天,我回到了杨百翰大学。我直奔尼克的公寓。我们几乎没怎么交谈过。他打电话给我时,我不是要去换绷带,就是要去做药膏。尼克知道我父亲烧伤了,但他不知道烧伤有多严重。我隐瞒的信息比我提供的要多,我从未说过发生了爆炸,也从未提起我“探望”父亲不是去医院,而是在我们家的起居室。我没有告诉尼克,父亲的心脏曾停止跳动。我也没有向他描述父亲那扭曲的双手、灌肠,以及我们从他身上刮下来几磅坏死的液化组织。
我敲门,尼克开了门。见到我他似乎很惊讶。“你爸爸怎么样了?”我和他坐在沙发上后,他问。
回想起来,这可能是影响我们之间感情的最重要的时刻,那一刻我本可以做一件事,一件更好的事,而我却没有那么做。这是爆炸后我第一次见到尼克。也许当时我该把一切都告诉他:我的家人不相信现代医学;我们在家用药膏和顺势疗法治疗烧伤;事故太可怕了,比可怕更糟糕;这一辈子我永远不会忘记烧焦的肉的味道。我本可以告诉他这一切,本可以卸下重担,让我们的关系承载它,变得更强大。可是我没有,我把这个担子留给了自己。我和尼克的感情已经贫血、营养不良、沟通不足,越来越岌岌可危。
我相信我能修复这个裂痕——现在我回来了,这才是我的生活,即使尼克对巴克峰一无所知,那也没关系。但是巴克峰不肯放过我,将我紧紧攫住。黑板上经常出现父亲胸部烧黑的伤口,翻开课本的书页时,我会看到他下垂的口腔。记忆中的那个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比我实际生活的世界更鲜活,我在两者之间穿梭游走。尼克会拉着我的手,有那么一刻,我与他在一起,感受他的肌肤与我的相碰带来的惊讶。但当我看着我们相扣的手指时,画面变了,那只手不是尼克的了。根本不是手,而是血淋淋的爪子。
睡觉时,我将自己完全交由巴克峰处置。我梦见卢克,梦见他的眼珠后翻。我梦见爸爸,梦见他肺部缓缓呼吸的杂音。我梦见肖恩,梦见我的手腕在停车场被折断的那一刻。我梦见自己,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边,高声发出尖利可怕的大笑。但梦中的我长着一头长长的银发。
婚礼在九月举行。
我满怀焦虑地来到教堂,仿佛从充满灾难的未来被送回此刻。这一刻,我的行动仍然有分量,我的想法依然重要。我不知道被派来做什么,所以我绞动双手,咬紧牙关,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。婚礼前五分钟,我在女卫生间吐了。
当埃米莉说“我愿意”时,我变得浑身无力。我又像一个幽灵般,回到了杨百翰大学。从我的卧室窗户向落基山脉望去,我惊讶地发现它们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,如画一般。
婚礼后的一个星期,我狠心地与尼克分了手。说来惭愧。我从未与他谈过我之前的生活,从未向他描绘过那个入侵并毁灭我们共同的生活的世界。我本可以解释。我本可以说:“那地方紧抓着我不放,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断绝与它的联系。”这本将触及问题的核心。然而,我却沉湎于过去。现在再对尼克吐露心事,与他携手走向未来已经太迟。于是我只能说再见。